我不喜欢旅行。或者说,我不喜欢现代化以后发展到了现在的旅行。
对于不喜欢或者喜欢,就无需再询问理由了。因此下面的文字,不是不喜欢的理由,不过是沿途随想罢了。旅途,无论是乘坐火车还是飞机,变得容易、快,并且封闭。甚至可以说,除了这些,神马都是浮云。诡异的是,容易、快和封闭,不知从何时起,成了唯一正当的价值。当现代社会的理论家们将目光投向交通工具时,他们的言辞是不友好的。他们说,火车是个古怪的造物;这个造物让人们自动在最小的物理距离里生成了最大的社交距离,即,相互不说话却又挤得满满当当的一车厢一车厢的人堆。只有在这里,人们才会允许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坐在自己身旁数小时,有时手肘相碰--这还不说睡着了的旅客可能头一耷拉就把边上的人当了港湾--却一句话不说。旅客之间这样的默契不知是如何达成的(因此,“现代化”就背了锅)。火车上的社会于是便可视为现代社会的一个极佳缩影。显然,按照这一描述,说现代交通工具是反社会的,在逻辑上是成立的。但是,在资本主义前期,交通技术尚不发展。那时的火车,速度不快,没有空调,车窗可以打开;很多时候人们也的确是开着车窗的。这样,火车和火车外面的世界就有了来往。这样的来往有时是粗野的,比如里面的人扔包垃圾出去,或者外面的人扔个鸡蛋进来;但人和人之间,有点来往,总归是个动感。车厢里面呢,由于速度不快,火车就摇啊摇,坐在一起的人相互不说话是不太正常的。拉家常通常从你是哪儿的人拉起,方言不通大家会慢慢调整成各式各样的普通话,叽叽嘎嘎的,虽然有时这比方言还难懂,但聊天大致都会继续下去,然后是去哪儿,然后是做什么,然后分享吃的。然后来,然后去,就这样交上了朋友,或者谈上了恋爱的人,也不是一个两个。资本主义后期,交通技术空前发达;这里,发达的首要标准是“提速”。这样,这个火箭筒子似的却盘桓大地横着窜的造物就成为了“快”这一崇高价值的承载体。在此之外,一切都可弃之窗外。于是,社交没了,窗户封上了,空气是人造的了,火车里面和外面,成了妥妥的两个世界。“旅客”变成了一个有意思的存在。现代公共交通工具的考量对象不是一个个作为独特个体的旅客,而是假设由相同个体组成的作为整体对象的那个群体。旅客作为带有主体性的个体,只存在于掏钱买票的那个时刻;之后,这个主体就成了客体(把自己“买”成了客体显然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)。这个客体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带上自己的行头,按照规定的要求,上规定的车;到了车里,他需要坐到规定的座位,按照那个默认的规则,埋头不动数小时。在这样一个设定的体态范围内,他可以任意翱翔在自己的世界:睡觉、刷网、看书或者泡电话粥(只要别人没意见)。更尴尬的是,这个客体还被分成了商务客体、一等客体、二等客体,有时还有无座客体。“快”作为一个符号,悄无声息地获得了它的正当性。同一条路线,以前的火车得花比高铁多两三倍、三四倍的时间。于是,出现了这样的情况:即便那样的车里有社交,有可以打牌的床铺,有可以打开的窗户,有空气可以进来可以出去,价格还便宜三四倍,但不仅乘坐的人越发少了,这些乘客还倾向于被叫做所谓的社会“边缘人”,即那些不在乎时间或者买不起“快”的人。从A点位移到B点,作为一个单一目的论式的运动,“快”的价值便被凸显了出来。虽然目的论只是诸多哲学范式中的一个,但在现代化的背景下,它显然是一个被优待的范式。这里值得一提的是,旅途就这样被异化成了一场朝向目的地的冲刺,过程变得不再重要,甚至可以忽略不计,结果是唯一的标准。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吗?“快”成为了价值,“慢”就成为了问题,因为按照列维斯特劳斯的意思,人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二元思维的分子。
但是,“快”是一个什么样的价值?它从哪儿来?会到哪儿去?被它挤没了的那些价值,是些啥?